我还小,常常走那条唯一的土路到镇上。水坝在路的中段,对岸竹树高茂,蔓藤乱荡,分不清树种,好像亘古纠缠就是它们的名字。风大的季节,整排竹树往这岸折腰,仿佛地狱内千万个冤死鬼,伸出绿手臂抓替身。如果风更猛,则是一亿条舌头朝路人脸上吐绿口水了。树躯内,蝉叫得凶恶,千军万马喊杀也不过如此。忽然,风停,树静,蝉噤,听得见阳光的小碎步,喧哗的河水从掣水闸奔泻而下,打着大漩涡,不断浮升白泡沫,又被阳光的碎步一个个踩破。偶尔落闸的布袋莲,晕头转向的,像被弃的紫尸。坝路四周尽是稻原菜圃,看不见屋舍。除了早晨、黄昏上学的孩童,漫长的白昼嗅不到人味儿。我每次经过,总感到心脏的鼓动,有一股冰冷的绿雾经年笼罩着竹树、水坝、堤路,愈靠近它愈冷。我甚至陷入臆想,看到自己走入绿雾,一寸寸被溶解,散出白烟,剩下绑辫子的红蝴蝶结、洋装及两只木屐落在地上,一只绿茸茸的野犬扑来,捧着木屐啃啮,舔食我那温湿的脚泽……
“你们不知道自己的小孩已经死了,还喝酒!”我躺在眠床上漫思,坝头那团绿雾仿佛破窗而来,举起我、晃动我。隔壁饭桌飘来菜香,人世的肉肴十分呛鼻,却也不难闻。抡拳闹酒的汉子们嫌酒淡了,开始叙述鬼魅的乡野传奇,好像不说点刀光血影的见识,这辈子就软了。有人在鬼月的银光下,撞见她蹲在坝头不远的田沟洗衣,以为是哪家媳妇、女儿,朝她喊:“喂——谁人女儿?三更半夜洗什么衫?快回去睡!”她没应,兀自蹲着;那人架住脚踏车,想过岸说话,忽然不见人影,黑幽幽的原野只有一钩冷月。他会意她的来头,狂奔回家,一张茭白笋脸从此红不回来,隔日起害病十多天,鬼门收关那天才能下床找拖鞋……“鬼不会老,她若不跳水,跟我阿祖同辈分,几十年后看起来,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