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还只是假装在相信着他们曾经相信过的东西:爱情、友谊、人道、良心、理智、天性、羞耻、义务、公正、同情心……更不用说上帝、天堂和地狱了!当一个人仍然相信他还保持着对自己早已不信的东西的信念时,他的灵魂里就会渗透着虚伪和卑鄙,他的真诚是庸俗和不可靠的,他的行为就像一场滑稽戏。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丈夫出走、自己受到严重损害的情况下就是如此。她见到前去慰问的“我”,抹过一阵眼泪后,劈头询问的却是:
“人们是不是都在议论这件事啊?”
我非常吃惊,她竟认为我知道她家的这件不幸是想当然的事。
“我刚刚回来,我就见到了柔斯·瓦特尔芙德一个人。”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拍了一下巴掌。
“她是怎么说的,把她的原话一个字不差地告诉我。”我有点儿踌躇,她却坚持叫我讲。“我特别想知道她怎么谈论这件事。”(第36页)
自己的丈夫出走了,首先最关心的却是周围的人对这件事的看法和说法。也许人们会把这归结为女人的爱慕虚荣,但这是不够的。爱慕虚荣当然是多数女性的一个常见的弱点,这在大多数情况下并没有什么大的害处。然而,在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身心受到如此严重震动的情况下,是什么使这种本来是可笑而无害的虚荣心充当了一个人生存的价值基础呢?是一种比单纯的虚荣心更糟糕得多的痼疾。在现代人的灵魂深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淘空了,人性早已泯灭,如果没有外在的支撑(如面子),一个人马上就会陷落为一个空洞。正因为这点,人的生存才变成了一场做戏。例如,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深深的悲痛中仍“没忘记使自己的衣着合乎她脑子里的礼规叫她扮演的角色”(第40页),为了激起人的同情,“她也很会把她的不幸表演给我看。她显然准备要大哭一场,因为她准备好大量的手帕”,“我看不透她要自己丈夫回来是因为爱他呢,还是因为怕别人议论是非”(第47页)。她一会儿故意将一个莫须有的“情妇”强加于她出走的丈夫身上,到处宣扬,为的是能扮演一个传统意义上贞洁的受害女人形象,以赚得人家的同情和自己的名望(第78—79页);一会儿又以一种宽大为怀的姿态对可怜的丈夫表示关心:“如果他的生活真的贫困不堪,我还是准备帮助帮助他。我会给你寄一笔钱去,在他需要的时候,你可以一点一点地给他。”(第81—82页)也许她还指望自己这一切会被某个小说家写进一本通俗小说里去,被大大小小的布尔乔亚(bourgeoisie)们传颂赞叹,流芳百世吧。但无论如何,这并不是出于仁慈的心肠,而是出于报复(拼命对丈夫的人格进行践踏)。在这种报复中,她甚至会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向世人展示她那美好的情怀、高尚的品德,否则,生活不是太乏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