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说就十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得好听,有了钱的时节,你就丢在脖子后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若说定了,我谢你如何?”凤姐道:“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有什么。”
平儿在傍笑道:“奶奶倒不要谢的。昨儿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却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样也罢。”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道:“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道:“说句顽话儿,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了什么?”贾琏道:“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凤姐听了,又自笑起来:“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留下个男女,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问道:“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得女人,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说他必肯的,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个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合意儿试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那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他是凤姐儿的陪房,且又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这事也不可霸道了。”凤姐忙道:“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傍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了?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凤姐冷笑道:“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算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没有十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凤姐道:“不是我说没了能耐的话。要像这样,我竟不能了。昨儿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疋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家的说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家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吃了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年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器,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银子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着,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来。那一半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节。那小太监便告辞,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崇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的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服侍凤姐另洗了面,更衣往贾母处去伺候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