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去什么地方呀?这次她有些急了。
王淦昌心里想的是马上进行原子弹试验的激动人心的事,哪里把老伴的心思放在眼里,便随口说西安,到西安去。其实这是王淦昌瞎编的,因为铁的纪律不允许他把实情告诉家人,多少年来王淦昌一直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守口如瓶,就连为他生了5个孩子的夫人吴月琴,他也没在她面前透过一个字。倒是有一次不认得几个字的吴月琴看到有人拿来一个大信封交给她,说让她转交王先生。王京?吴月琴一看,忙拉住人家的衣襟,说,你把信送错了,我家老头儿不叫王京。送信人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说王先生现在就叫王京,你给他没错。老头儿回来后,吴月琴好一阵。不髙兴。
你为啥连名字都改了?连我都不告诉?见丈夫回来,她第一句话就冲出了口。
王淦昌一听笑了,哄着妻子说:做学问的人都爱用笔名,王京是我的笔名。以后有人问你我叫啥,你就说是王京。啥辰光不让你叫了,你就再叫我王淦昌。
吴月琴瞥了丈夫一眼,说我晓得。
这又是一次长时间的离别。临出家门时王淦昌像往常一样,觉得自己欠了妻子和孩子很多,可他又似乎习惯了这种欠,而且把这个对家庭的欠宇看得一点也不重他子女的话1年老后的父亲有时坐下来,在我们几个儿女面前叹气说,咱们家的后代没出一个杰出的人。他一说这话就立即受到了我们几个子女的反击。我们告诉他,我们家也没有像别人家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父亲呀,所以我们中出不了像你一样的杰出人物!老爷子一听,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就告诉他:就是说你也没有一点做父亲的样儿。父亲一生是个天真的人,他听了我们的话愣了半晌,很不服气地说,我怎么不像父亲呢?我一直做得很不错嘛,虽然我知道在外面待的时间长,可那是工作,是国家交给我的极其重要的工作呀。我们对他说,我们知道你是在为国家做重要工作,可是你还是个父亲,还要对家庭和子女负责,你这方面做好了吗?老爷子听7这些后就沉默不言了。有时对我们的话还特别生气。不过隔了几天后他见了我们又用一副很天真的口吻说:嘿嘿,真有趣,看来我在家里对物理现象的对称性实验做得太差了!实在太差了,这就是我们的父亲,一个把一生心思全部扑在事业和国家利益上的科学家。小女儿王遵明对我说起父亲的事时,依然流露出一些抱怨,她说在她的记忆当中,父亲不是出国就是出差,一年到头没几天能在家里见到他的影子,他还挺厉害,我们小时候,他动不动就打人。我们见了他很害怕。其实我们知道父亲很忙,但毕竟我们那时并不知道父亲是在为国家搞原子弹等核武器,就知道父亲平时再忙,可在我们上学读书等问题上你该关心关心呀。我们的母亲是个旧式妇女,自己不认得几个字,怎么可能帮助我们的学业呢。父亲不是大学问家吗,又是大学教授、名科学家,怎么就不能像别的家长一样抽点时间辅导辅导我们嘛。特别是在考大学等关键时刻,我们多么渴望父亲能在身边帮我们一把,哪怕是站身边鼓鼓劲儿也是好的,可父亲没有那么做。他不是几年不进家门,就是进了家门也是一个人关在屋里忙他自己的事。而一回家我们还得跟着母亲为他准备这准备那的,倒是我们给他忙乎呢!最让我们接受不了的是,在我们五个兄弟姐妹结婚时,他当父亲的竟然没有一次在我们的婚礼上出现过,我们对他能没有意见吗?常常是在我们的儿女出生后,他回家突然感到一阵惊喜,询问这又是我们家哪一位的小公主、小千金呀?你说对这样的父亲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唉,我们的父亲真是一生从不知家是个什么概念。也许因为他当年还是个14岁的孩子时,就一下被旧式家庭捆绑成了父亲的角色,他不习惯,或者根本就不懂得当父亲负有什么责任。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因为在我的大哥大姐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其实自己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学生。家的概念和当父亲包括当丈夫是怎么回事,他自己都不清楚。从德国留学回来后紧接着是八年抗战,那段时间是父亲和我们全家一起生活最长的岁月,可那又是战乱时期,我们跟着父亲随浙江大学迁移了很多次,而国难当头时,父亲一方面为了帮助学校坚持上课外,又以极大精力投人了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科研工作。听妈妈说,当年让他一个堂堂大教授牵着一头羊去上课做实验,实在是委屈了他,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解放之后,父亲上调北京的中科院工作,前儿年我们全家还在杭州,等全家后来搬到北京后,他又受中央派造到了苏联杜布纳联合研究所,一去又是4年。1960年回国后,父亲马上投身到了国家原子弹研制的大事之中,那几年别说一年见不了他几次面,国家都要让他隐姓埋名,连真名都不用,本来就不管家的父亲还能对家和我们几个子女做些什么呢?唉,父亲就这样度过了六七十年。等两弹上天后,他老人家仍然承担着国家原子能研究的领导工作,当他在80多岁退居二线时,有时间真正回家与我们一起生活时,他老人家发现他不仅当上了爷爷,而且还当上了太爷爷了……父亲曾感慨地说,这辈子他真没有体味到当一个完整的父亲和完整的丈夫是什么滋味。他说他一辈子都献给了教育别人的后代和国家的科学事业了。